【苏梅岛】苏媚儿散文

更新时间:2020-12-03 来源:散文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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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八年,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一幕情景。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因为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感兴趣的事情而迟到了。当我急三火四地往教室跑的时候,一阵圆润甜净的朗读课文声,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我的脚步。那是在我们相邻的一间教室,靠窗的一个女生正满身光芒地站在那里,专注地朗读着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那女孩儿有种明媚照人的青春丽质,尤其是那白皙洁净的肌肤,看上去就像阳光照耀在初霁的雪地上。此时,教室外高大的洋槐树花开正盛,香气馥郁。

  “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课文里的这段描写,曾经让我认为,那个名叫刘和珍的女生,应该是天下最为美丽的女性。在看到邻班女生朗读课文的一幕之后,她在我的心中,便也就有了刘和珍一样的美丽。

  所以,在三十七八年之后,当一位中学同学指着一个神情呆滞、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同级同学苏媚儿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看到的景象,同当年风景画一般印在我脑海中的一幕联系起来。因为自从我下乡插队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苏媚儿。所以,她如今的这个样子,让我震惊异常。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媚儿朗读课文那诗意的一幕,深深地打动了我。处于情窦初开时期的我,就不可能不产生一些关于那女孩儿的遐想,进而想方设法地打听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于是,我便知道了,她叫苏媚儿,这个“儿”不是儿化音,而是正经写在名字里的。我还知道了,苏媚儿就跟我住在同一所大学的校园里,只是相距比较远一些,从前没怎么见过而已。当然了,平时我们也可能曾经擦肩而过,但没有留下过什么印象。也许是朗读《纪念刘和珍君》那一幕的视觉效果太过强烈,才让我深深地记住了她。

  情窦初开之时的朦胧情感,往往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后来我知道了,苏媚儿跟我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她的父亲是个著名教授、母亲是个有一定知名度的演员,都是一等一的文化人。难怪他们给自己的女儿,起了那么个与众不同的洋气名字呢。

  虽说那个年代“臭老九”不吃香,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的底子摆在那儿。比方说,我家住的是小平房,人家住的是小楼。我家经常回荡着母亲的斥骂声,人家窗口时常飘出悠扬的提琴声。有一回,我从她家住的楼前经过,看到她家正准备吃晚饭。楼前院里的小桌上,已摆好四五碟小菜。碟子虽不大,但里边的菜看上去很精致,红花绿毛的,煞是诱人食欲。再想想俺们家,一大碗猪肉白菜炖粉条,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大约是因为优越的家庭条件,养成了苏媚儿孤傲不群的性格。在学校里,她始终以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示人,目不斜视,独往独来。就是跟女生,她也基本不说笑玩闹,更别提男生了。所以,我就觉得她是一个需要仰视的人物,只能看看而已,便不敢再存有非分之想。

  1975年我们中学毕业的时候,苏媚儿原本应当下乡插队的。根据当时的政策,每个家庭可以留一个孩子在城里就业,其他的原则上都要去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苏媚儿有个大她几岁的哥哥,中学毕业时,她父母心存未来政策有可能变化的侥幸,就让儿子留城就了业。在那个时候,多数家庭大约都是这么想的。对于政策的空子,即使在那样的年代,人们能钻也还是要想法儿钻一钻的。所以,当我以老大的身份下乡时,有些人就觉得比较奇怪另类。

  等到心爱的女儿中学毕业的时候,知青政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苏媚儿的父母就有些傻眼。当时,社会上流传着很多农村干部奸污玩弄女知青的传闻,有些人还因此而被判刑甚至枪毙。在这种情况下,让掌中花一样娇嫩的女儿去插队,在苏媚儿父母看来,就无异于送小羊入猛虎之口一般可怕。于是,分外心疼兼害怕的他们,便决定让女儿以装病的方式逃避下乡。

  在那个单色的政治年代里,装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方说,医院的证明就很难开。单位、街道的干部们,不时会前来调查了解一番,邻里们的指指戳戳、嘀嘀咕咕也少不了。比方说,苏媚儿外出的时候,就常常听到“你的病咋样了?啥时下乡啊?”、“不自觉,装病逃避下乡还好意思出来晃悠”之类的询问和议论。连众人看她的目光,都让她觉得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上世纪六十年代,有部名为《秘密图纸》的电影风靡一时。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有个叫叶长谦的特务要申请去香港探亲,被田华饰演的公安人员正颜厉色地予以否决了,并在申请表上狠狠地划了个“X”。这段情节,虽说是为了表现公安人员的机智,但却无意中反映了“极左”年代的一个生活现实。那便是,只要某个人被认为有敌对反动嫌疑,那些管事的人就有权随时以“革命、组织、专政”等等名义,理直气壮地干涉甚至改变他的私生活。苏媚儿及其她的父母,大约也没少被单位、知青办、派出所、街道办的有关人等,给予类似的教育乃至训斥。至于“维权”之类的行动,大约那时的人们是想也不敢想的。

  别看苏媚儿外表高傲,内心其实很脆弱。在这种情况下,她就基本上不太敢出门了。遇到非出门不可的时候,也像个受气的小寡妇一样,溜边靠角地躲躲藏藏。一但碰上熟人,就像做贼一样,赶紧逃之夭夭。无事可做的苏媚儿,整天就闷在家里拉拉琴、看看书、发发呆什么的。她也知道,以自己“逃避上山下乡”人员的身份,当兵招工上大学之类的好事儿,是不可能有什么指望的。

  苏媚儿的妈妈在私下里曾经说过,“国家不管我们孩子无所谓,我们自己养着她好了,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就行。”然而她错了,她低估了社会的强制力和舆论的影响力、高估了自己家庭的庇护力和孩子的承受力。殊不知,人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就像一叶小舟漂浮在汪洋大海,是很难把握自己人生走向的。

  比方说,在计划经济时期,市民们的吃饭穿衣乃至烟酒糖茶肉蛋奶,都凭国家发放的票证供应,光有钱是买不到这些东西的。因为“逃避上山下乡”,苏媚儿原本享有的各种票证,很快就被街道停发了。而没有了各种票证供应之人,基本就跟“黑人”差不多了。

  在苏媚儿的哥哥没有结婚之前,她们家的票证还能勉强挤巴着用。嫂子娶进门跟她们一起过日子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家里有这么个没有收入和票证的闲人小姑子,做嫂子的不时有些风言风语,或者说是指桑骂槐之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使苏媚儿变得异常敏感。她嫂子的言行,让她更加不堪忍受。原本就是一朵温室之花的苏媚儿,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下,很快便会枯萎凋零。

  压垮苏媚儿的最后一根稻草,是1977年的高考。恢复高考的消息,原本让苏媚儿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高考,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运行轨迹。假如能参加高考,以苏媚儿的才艺和智力,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应该说还是很有希望的。如果事情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么,她就可能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她也会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没准儿还会成为一名著名专家或者艺术家什么的。她也会结婚生子,过上她的父母希望她过的那种幸福平安生活。让人感叹的是,现实就是现实,生活不相信假设。

  高考前夕,苏媚儿父母东奔西走的一番咨询打听,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因为逃避下乡,没有人肯、也没有人可以为苏媚儿出具有关证明。这样,就没法对她进行“政审”,她也就不能报名参加高考。当时,连“待业青年”这样的身份,都还没有获得社会的公开承认。不能否认,那时我们刚刚从“文革”中走出,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处事方法,还残留着不少“文革”的印记。1978年以后的高考,这方面的限制,就相对宽松多了。遗憾的是,还没等到1978年的高考,苏媚儿就疯了。

  在我下乡之后,发生在苏媚儿身上的这些事情,我是并不知情的。这些,都是那位中学同学告诉我的。他们两家住的比较近,各方面情况相对了解一些。对于苏媚儿的不幸遭遇,他也是唏嘘感叹,惋惜不已。

  活生生的现实不能不让人感叹。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疯老太太,我很难相信她就是苏媚儿。她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如今才五十刚出头啊。而我那些跟她年龄相仿的大学女同学们,一个个还都春光犹在,风度翩翩呢。“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那婉转动听的朗读声,仿佛依然萦绕在我的耳边。让人感慨的是,朗读者自己的遭遇,不幸也成了人们的谈资。

  那个沐浴着洋槐花光影,朗朗诵读《纪念刘和珍君》的青春少女形象,让我永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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