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家园_迷失的家园散文

更新时间:2018-03-01 来源:散文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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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父亲年纪的增加,他越来越多地唠叨起他的故乡。后来,我工作变动,迁到一个新的城市。父亲激动地说,你离咱老家越来越近啦!他颤抖的手指在地图上寻找着,我却被他的心潮澎湃搞得莫名其妙,可是父亲一望着那伏在地图上花白的头发,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故乡其实只是父亲的故乡,故乡的茶饭没有喂养过我,故乡的臂弯里从来没枕过我童年的梦,故乡的泥土上也没留下过我的足痕,故乡和我唯一的维系仅仅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在那里生长。

  父亲的祖父母很早就故去,父亲的父母和亲人们也在随后的日子相继故去,父亲的故乡已经没有什么亲人,父亲在他乡枝繁叶茂地生长,子孙成群。但无论那些生活过的地域给过他怎样的荣耀与辉煌,在父亲的意念里那永远不是家。我们无数次地听父亲讲述着一个神圣的村落—清凉的河水,碧绿的瓜田,飞的跑的各种动物,收获的季节果树飘香,青砖灰瓦的院舍,高大的秋树,土墙边上开着大片的指甲红……我两岁时曾随祖母回过一趟故乡,十几年后又随父亲回去安葬祖母。指甲红果然开满了村落,但当我突然向婶子奶奶们提起院中硕大的石榴树时,大家都诧异地赞叹我的记忆力,我真的说不准,那些究竟是我亲眼所见,还是父亲在我记忆里种植的结果。

  也许仅仅为了圆父亲的旧梦,又或者纯粹是玩味一种心情,我挺孝顺地邀请父亲一起回趟故乡。父亲从显赫的芝麻官位置上退下来之后,心灵已迅速地还原成为一个年迈的稚童,整天整天地坐在某一个地方重温着往日的枝枝杈杈。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那时候……”他对时下的新鲜事颇为睥睨,对别人的辩驳,他常常不屑一顾,跺一跺穿着圆口黑布鞋的脚,拂袖而去。

  十月的原野一如一个卸了浓妆的老徐娘,姿色褪尽,只剩下一副衰败之相。父亲立在他的父母祖父母和祖上先人们的墓地旁,只一声我回来了便涕泪横流,我远远地看着父亲高大的身躯弯成一张弓,衣衫被秋风鼓涨着,花白的头发和祖母坟头上衰败的枯草一样在秋风中抖索。父亲老了,父亲再也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心突然间象被什么切割一样地生疼。有一天我也会象父亲一样站在这里痛哭流涕,而陪伴左右的将是我那脸上永远开满笑容的女儿。

  父亲要带几条好烟回去。家里已没什么亲人,村里人也未必知其烟的好坏,但父亲执意要带。父亲退下来后,家乡人上门的日渐稀少,但父亲那古道热肠依然千徊百转。父亲是真正敬着故乡的人。其实,故乡在我儿时就与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常常在放学后,家里出现一拨拨的陌生人,带着一些黄豆、芝麻、花生、红薯之类的礼物,显眼地摆放在桌子上。父母亲忙着这些语言木讷,脸上刻满笑容的人。把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他们不好意思在客厅吐痰便跑到卧室里去吐。为此,我抗议过好多次,我那尖厉的叫喊,很让父亲尴尬,但父亲从来不生气。他们说着诸如收成之类的陈旧话题,求医的,告状的,借钱的,购置建房材料化肥农药的,甚至为一些宅基地之类的纠纷断官司的。这就是故乡的人。他们那黧黑的面孔和羊一样的眼光交替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常纳闷,为什么父亲走了一辈子,却从来没减少过那种好客的热情。父亲也做官,做了一辈子官却不知什么叫深沉;父亲走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仿佛对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新鲜,从未见其乏味;父亲涉过的世事,比我活过的日子都多,父亲至今不懂得世故和玄虚;父亲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纷繁复杂,父亲仍然单纯依旧。父亲十七岁离家,父亲其实仍旧是个十足的农民啊!我常说,父亲这个村后的老农民始终不经意地保留着他农民的本色,包括吃饭、穿衣。也许是害怕距离故乡太远,每到一个地方他总是千方百计开垦出一片土地来从事农耕,推开我们的院门,总以为是走到试验田里。父亲太珍惜它对故乡的情感了。

  站在这个被父亲涕泪横流地述说过的故乡,我实在幻化不出它在父亲故事里所描绘的秀丽模样。父亲的故乡距今至少有六十多年了,六十年前的土宅村落草屋顶上纠集着淡淡炊烟也许会有一些古典的韵致,但七五年的那场大水已扫荡了父亲的故事里所有的一切。新规划的街道仍然高低不平,一些新建的房屋,妖冶地站在牛羊粪堆的旁边,穿着新衣的孩童,黢黑的手抓着白面馒头,躲在父母的身后不知所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淋过雨的柴禾与各种粪便混合的特殊气味,闭上眼睛也能嗅得出到了什么地方。这个村庄和所有乡村没有任何不一样。仅仅是因为它是父亲的故乡,我们就要带着崇敬的心情回来,然后再如释重负地离开。

  父亲皇帝巡查一样地审视着他的故乡,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早已寻不见往昔的踪影。父亲见人就要停车撒烟叙一叙辈分,村子里的人赶集一样地拥过来,父亲便不停地介绍着三叔、四大爷,似乎村里所有的人都和我们家沾亲带故。父亲和他们一样傻呵呵地乐着,很动情地说着陈芝麻烂豆子的往昔,沉浸在经年旧事的喜悦里。他们吃过同一眼井的水,也许在几十年前他们曾经手牵手走过一道又一道沟沟坎坎,平淡的历史在他们的比划里突然变得鲜活起来。回乡的滋味就是这样千篇一律而又无一例外地意味深长。无论你在其他地方生活时间多么绵长,你永远不可能有这样与生俱来的熟稔,这样无间的亲情。

  吃饭似乎成了一个重大问题,各方相执不下,搞得父亲既无所适从又得意非凡,最后几十口子老少经过慎重商议,确定在我的一个堂嫂家里吃。堂嫂是村子里的顶尖人物,干净、能擀一手好面、烙一手好饼。十几年前她曾经带着一个小小的娃儿去我家借过钱,去时还是一个少妇。印象深刻的是晚上看家里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嫂子瞅了半天突然指着墙角一个单桶洗衣机问:“上面的人是不是从那机器里放映出来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笑得满地打滚,但我惊讶她竟然会使用放映这个词。堂嫂收拾着各家各户源源不断地送来的菜肴,满面红光地忙着,面杖在她手里愉快的地翻滚,风箱声和父亲他们的笑声穿插在院子里,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还乡图画。

  村口记载祖谱的石碑上刻着,北宋年间的某一个日子,姓邵的两兄弟带着家眷从江浙迁徒此地,繁衍子孙,形成今天的前邵、后邵两个村子。我的曾祖父已不知是第多少代,但却是非常地富有,及至我祖父仍是方圆闻名的大户人家。我父亲说解放前他到镇上或城里读书,从未吃过杂粮,倒是常偷偷地和别人换成黑面窝头吃。解放后划成份幸亏父亲叔侄几人均是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后大大小小都当了地方官,竟然没有被划为地主,但也从不敢理直气壮。小时候我们写作文惯用的句子是:“旧社会我家很穷,只有二亩薄田”。父亲直言不讳:“二亩地?二百多亩呢!”父亲一生坎坷,历次运动无一幸免,大约和他从始至终直白的个性有着直接关系。但父亲接着声明:我们家大,人多,更没有剥削过人。我奶奶是带着一百多亩地的陪嫁来到我们家的。据老家的人说,奶奶是方圆闻名的美人。没干过粗重的活计,一直到死都细皮嫩肉的。都说我奶奶活着时是个大福之人,其实实在是徒有虚名,应了场景,奶奶一生素食,好吃的什么都没吃过。奶奶在我分配工作的第一个月去世,我还没来得及领到薪水。

  故宅的后面环绕着一条宽阔的小河,当地人称做寨海子。海子里的水与村西的河水相接,四季丰盈,生长着大片的苇子,秋天里芦花下雪似地飘满了村子。六十多年前,父亲和他的伙伴们赤裸裸地在这里纵身入水,他们那劈波斩浪的雄姿与六十年后的苍老几乎是隔河相望。父亲的脚步迟迟疑疑地迈过小桥走向村外。大片大片的土地,朴素而静谧地躺在蓝天下。父亲的目光渐次抚慰着他们。也许是一声鸽哨,也许是一声温软的呼唤,在父亲的记忆深处响起来。父亲说:“好哇!好哇!”父亲是仰望着天空说这句话的,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得见。

  父亲就是这样快活而扎实地在故乡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的生活给了他强壮的身体和坦荡的胸怀。父亲是在枪声中告别家园纵身投入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里,他经历人生的坎坷与争斗,肉体和灵魂都感到了疲倦。童年的一切无疑成了人生的快乐园。想想那些快乐的日子,田野是那么丰饶,河水是那么清澈,风景是那样充满香味,家园是如此地温存……对于父亲,故乡恰似秋天夜里的一声古钟,既那样遥远,又那样绵长。

  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越来越少地使用“故乡”这个词了,我们真的不知哪儿该是我们的故乡。每当在各种表格中填“籍贯”的时候,我总是惯性地填上“xx县”,其实既非生于斯也非长于斯,我们好似无根的一代;但父亲不是这样,父亲这一代人都不是这样,叶落归根这种愿望,几乎是他们步入老年之后的全部人生理想。其实他们思念的绝不是几间房子和满院子的老树,也不是唏嘘着递过来的青筋毕露的手。他们想挽留住的,是那样一个时代,是那些无忧无虑赤脚淌河的日子。但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恰似村口那座石碑,被满载各种欲望的大车小辆,荡得灰头土脸,面目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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