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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兹以此文纪念那些弱小的生命。——题记

　　记得那时还小，村庄里几乎家家都搭着猪圈。和人住的房子相比，猪圈的做工简单得近乎偷懒。墙基一般是用碎石加土坯，也不夯实，然后在上头加根粗些的毛竹做檩子，再胡乱地盖几片薄草扇子，一个猪圈就算完工了。

　　虽然猪圈相当简陋，但猪们对此好像也并无异议。如果兴致好，猪们还会绕这个刚够调头的猪圈从南往北，从东往西走两步，权当是散步。有时天下雨，雨水就会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只可惜猪圈太小，撒欢儿总不能尽兴，刚撒开四蹄，头不是撞上土坯墙，就是撞上了青石板。

　　搁在边上的石头槽，有时也成了绊脚的东西。这时，猪会很气愤，拿嘴哼哼喃喃地撅它。撅食槽时，猪们肯定不会想到这是它们的衣食父母，是撅不得的，如果撅坏了，主人就会生气，拿着小臂粗的扫把柄子狠狠地打猪屁股：“你这头猪，你这个牲畜！”这些用来骂人的狠话，到猪这儿就不灵了。猪本来就是牲畜，也听不懂主人骂什么。下次，碍着脚了，该撞的一样撞，该撅的一样撅，主人该打的也照打不误，猪们是天生的坏记性，只要吃饱了喝足了，它们倒头便睡，任何不愉快的记忆都随之烟消云散。

　　其实谁还能指望猪们有良心。春天，万物复苏，人们大多空乏着肚子，却铆了劲为猪们在河里打捞浮萍，这些青青翠翠的浮萍可以让猪尝个新鲜。浮萍不够？就把革命草也拉来做猪食。这种水草据说生命力极其旺盛，哪怕把它在太阳底下曝干，再砍成数十截，落到地里，只要有水，仍能活过来。夏天，人们把络麻叶捋下，沤了就够猪两三个月的口粮了。秋冬时分，人们就早早地把一些晒成干的草料，冲成粉，反正猪嘴不挑食，你随便拿个什么放到槽里，猪们都能嚼得兴味盎然。到了年根，该上的膘一两不少，全挂在身上。

　　到了年底，村里人照例要屠猪。爹照例是请大叔小叔，再请上邻居的大爷，然后打开猪圈，把我家那头浑身白毛的良种猪引到猪圈外。出了猪圈，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很满足的天地外面，还有如此巨大的一个天地，会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看看这里，望望那里，等它反应过来，有兴趣拿嘴撅一棵蒜或是一畦韭菜时，四蹄早被人们用力擒住。只有在这时，猪才意识到宿命里的悲哀，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声嚎叫。猪们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感，都会在这一刻跑得无影无踪，嘹亮的挽歌声里，猪们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彻底的暴露了。

　　面对生命的流逝，这最后的挽歌总是异常地嘹亮和绵长，一家宰一头猪，整个村庄，甚至方圆十里都会沉浸在这悲凉的挽歌里。在这歌声里，有反抗，有挣扎，有逃跑的欲望，但最后都扛不过一刀。如今，村庄里年轻力壮的都跑上海，下广州，上北京闯荡。留守村庄的几个老人再也无力结束一头猪的生命，就不再养猪，于是猪圈零落，成了黄鼠狼、老鼠，甚至野兔的窝棚。老人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只随便伺弄几只芦花鸡、梅头鸭，打发生命中剩余的时光。虽然时不时地村庄里还会有一只鸡、一只鸭在刀挨上脖子时挣扎着唱几声挽歌，却都不够嘹亮，不足以叫醒一个村庄的耳朵。

　　相信生命中，总有一些声音能令人过耳不忘。即使鸡们、鸭们的挽歌不如猪的嘹亮，那也是积蓄了一生的呐喊。这世间所有的生命，面对生命的流逝，都充满了彻骨的悲凉。哪怕一棵树一根草，虽然口不能言，在面对一个锯、一把刀的时候，它们分明也在尖声地嚎叫。它们的死去，对这个世界来说，分明也和一头猪、一头牛，或者一个人同等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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