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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爷爷

　　当我写下这个标题时，我想起了爷爷，准确地说，在我写下这个标题之前，我就想起了我亲爱的爷爷，还有，我的童年。

　　爷爷是个皮肤很黄很黄的老人，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花白着头发，穿深蓝色的中山装和军绿色的解放鞋。他一直都那么老，老得似乎我从小到大他就没有变过模样。爷爷不会说普通话，身材也并不高大威武，相反，让人觉得瘦瘦小小的，但他有一样几乎全天下的爷爷都没有的东西，就是他锁骨下的一枚肉疙瘩。这枚肉疙瘩向来是小孩子喜欢的对象，从我最大的姐姐开始，坐在他膝盖上的小孩无一例外地都喜欢揪那枚肉疙瘩，听说弟弟还总是揪着那疙瘩睡觉哩！我记得那枚肉疙瘩有大拇指甲盖那么大，软软地吊在那里，就像爷爷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自然而然，随着爷爷的呼吸一起一伏。我总会很害怕地轻轻摩挲着肉疙瘩，再小心翼翼地抬头问爷爷：“疼不疼？”每次他都会笑得将眼睛挤成一条缝，一边摇头一边说：“不疼，不疼！”

　　我一直觉得爷爷是爱我的，不然他不会在我的家庭作业本上颤颤巍巍地签下“已完成”：不会说一声“等下我”，然后转身爬上枇杷树为我摘枇杷，自己却一个也不吃还不住地问我“甜不甜”；不会明知道危险却只是因为我喜欢，还要陪我走铁路，让我一个劲地把苍耳往他的身上贴……可惜那个时候，小小的心脏全被更鲜活更直接的东西填满，忘记也忽视了这最质朴也最感人的爱。

　　在爷爷家吃饭，每当看电视入迷咬起筷子时，爷爷都会“当当当”地敲起我的碗，再指指我面前的鱼，瞪圆了眼凶一声：“快吃！”的确，在爷爷家，餐餐都有鱼，因为爷爷爱钓鱼。比起看爷爷钓鱼，我更多的时候只是看见爷爷戴上草帽，提起折叠凳，拿着大茶杯，扛着一大包篓子啊、网子啊、杆子啊的东西出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爷爷是要去钓鱼了。但是我是不能去的，用奶奶的话说，我“一会吵到爷爷吓走鱼，二会掉进水里”。但终于有一次，在我的百般恳求下，奶奶同意让我去看爷爷钓鱼了。等到我赶去时，爷爷早已戴上草帽，坐在折叠凳上垂钓了，脚边放着大茶杯和鱼篓，还有些奇怪的瓶瓶罐罐、网网线线。那是一个已经很靠近很靠近江水的地方了，只需要踏上江边的任意一块石头，脚底就踩进了水里。水是墨绿的，那种墨绿清幽得像是瀑布旁生长了多年的苔藓，以至于每当说到“墨绿”，我都会不置可否地想起爷爷钓鱼之地的江水。

　　还躺着石头的水自然是很浅的，可以看见不远处水底的一些植物，幽深诡异，动荡不定。而在那大片大片吃人的墨绿色上，唯一的一点明亮便是爷爷的漂子了。它们像儿童乐园里的彩球城堡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因为它们一样，都在炫目的鲜艳下藏着些什么。而在爷爷的漂子下是鱼。就在这时，漂子动了。爷爷站了起来，转着滑轮收着鱼线，我忘记了爷爷当时是怎样地全神贯注，耳边只“呼呼”地响着滑轮转动的声音，又或许，那是在大风下风筝飞远的声音。我只记得，爷爷在把黑鱼放进水桶，把蚯蚓挂在鱼钩上之后，再一次甩出长长的鱼竿。鱼钩挂在了爷爷身后山壁的树上，像竹笋一般节节拉长变细的鱼竿就牢牢地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我那时兴奋极了，真希望鱼竿—直挂成那样，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鱼竿。

　　而更多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正在钓鱼的爷爷。作为生活在水边的孩子，小渔船和渔夫的号角都离我很远，倒是每一个轮船鸣笛的夜晚都会让我想起水浪的拍岸声。更多的时候，我走在江边种了高大松树的石砖路上，崎岖不平的灰石砖总会生硬地硌我的脚，而那些深深浅浅的坎坷里，挤满了一年四季棕黄色的不变的松针，那针长得几乎可以做扇子的骨架，可惜它们太细太软了。仔细找的话，我总会发现干裂得连一颗松子都找不到的松果。它们黑黢黢的、小小的、脆脆的，成为在小孩子们脚之间滚动的球。只是这样的小孩子很少很少，太小的孩子走上石砖路会摔跤，大些的小孩都去草坪上踢足球了，只有这个有爷爷跟在身后的我，让它们撞上树干、滚进江里。

　　可是爷爷家旁边的江是特别的，它不是爷爷钓鱼之处的墨绿，也不是我中学校外的绿蓝，而是银色的。就是那样粼粼的水，亮亮晶晶。华灯初上时，在江对面的未知城里，会亮起一盏盏整齐的灯，照在水里，倒映成中规中矩的灿烂模样，但是爸爸说对面是大坝，谁知道昵？在爸爸告诉我之前，爷爷默默陪伴着的那个我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只在乎江里那美得神奇的橙黄，只在乎有江风吹来的傍晚，爷爷家门口的枇杷树摇得“哗哗”地响。我相信我那时一定是爱着江边的，只是那样一颗敏感的心脏还无法感知大爱的力量，因为它们太沉太沉。

　　我只记得，我喜欢上学路上行走在江边的感觉，喜欢江边的一切沉重巨大的东西。

　　那条路，每隔几米，总会有一个锚桩，桩上拴着比我的胳膊还要粗的大锚链。这条链从桩上一直延伸，延伸过奶奶不让我下的坝坡，延伸进冷冷的江水里，延伸到靠岸的轮船上。我无法知晓这些粗重的金属有多么古老，可是看见了被磨得发黑发亮的桩和一段生了锈的链。每当路过它们时，我都会欢腾地跳上桩，然后听见金属的脆响在脚下闷闷地回荡。而被栓紧腾空的铁链昵？成了我的蹦床。它的粗重让我相信它是结实牢靠的，至少比大人的诺言和一些抽象的东西可靠得多。

　　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趁售票口开着门溜上趸船，好心的售票阿姨是不会阻拦孩子的。趸船有着与锚桩、锚链一样结实的安全感，踩在跳板上．能听见木板与金属撞击发出的钝响，能看见跳板旁无规则颤动荡漾的水纹。在趸船上，没有孩子们玩的东西，却尽是让孩子们张大嘴瞪大眼睛看得惊讶的东西。它们巨大、笨重，件件都散发着涂上了黑油的金属的腥味，虽生了锈、掉了漆，像块巨石死在那里，却又像森林，浑身散发着吞噬的气息。

　　童年的记忆力是好得惊人的，我记得曾在江边看见一辆停着的大卡车，车里的油就顺着车尾的铁链一滴滴地滴落下来，在后轮的地方滴成一大片黑色的污迹，在灰白的地面上折射出可怕的光泽。但走近蹲下来看时，会发现那团糟糕的黑油上竟漂浮着奇异的油彩，就像彩虹。这对于少见雨后天晴的我是有趣的。于是，那幅在几乎要凝固的黑油上不断旋转变幻的油彩，在日后不断眷顾我的脑海，使我再没有忘记。

　　当我絮絮叨叨地写下那段深刻的旧时光后，我终于拥有了拥抱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拥抱童年里，那个寂寞的、小小的、敏感的、倔犟的我，也想要拥抱那个以自己沉默的方式爱我的爷爷，还有，我的童年。我想要告诉那时每一刻的你们，我是喜欢你们的。我想要再增添一点点的温暖，也许一切就会大不一样。可是，倘若回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对自己说出一个字，无法对爷爷吐出一句感激。少年养成的一些品质也许会陪伴终生，比如隐忍。

　　我还发现，第—人称远不如第三人称来得绚烂，我无法用多么华美的词藻堆砌我的童年。虽然已失了当年的惶恐与不安，我却也无法鼓起书写欢愉的勇气。毕竟，它是我的童年，这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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