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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轩闲墨之三

　　走出朱江回报母校画展大厅，走在六月的艳阳下，我说不上是自己被一种青春的气息所感染，还是因了这夏日高温的炙烤，一抹额头，汗津津的。

　　接到朱江母亲的电话，说他的儿子从师院旁听生毕业，举办了一个回报母校的画展，要我去凑凑兴；接着，老友韩英海的电话也来了，西部人的古道热肠都化作他的高喉大嗓，说是他的学生要举办画展，当初这孩子出版画册时，你是写了序文的，转眼都成了小伙了，你不来太可惜。我的心顿时被一条岁月的线牵出漫漫的记忆，被一种“白驹过隙”的沧桑所浸淫；被“流水前波让后波”的汹涌所撞击。

　　日子啊！就这样地催老了我风雨斑驳的生命，催长起满目峥嵘的绕池龙孙。在登上11路公交车的那一刻，我的心头倏然地掠过李商隐的诗句：

　　十岁裁诗走马成，

　　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

　　雏凤清于老凤声。

　　杜甫说的对，对于日益老去的生命，那些老而始成的“庾信文章”不足以望而生畏，那些屈宋梁陈的前贤高山不足以望而却步，倒是眼前这些动辄诗情澎湃，瞬间丹青走笔的后生们于我的心头荡起“芳林新叶催陈叶”的紧迫——一种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势不可挡，一种“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勃然崛起。何况他还是一个听力残疾的孩子呢？

　　漫步在宽广的展览大厅，秦山巴水的崛奇崴巍，太行峰峦的嵽嵲嵯峨，古寺禅房的松柏苍郁，十里蛙声的山泉叮咚，寒梅凌空的向雪怒放，晨曦初露的雄鸡高唱，从青春年少俊逸清秀的目光中峰峦叠嶂地走来，从神思飞扬的毫端涌来。那翰墨泼洒的大气凛然，那皴擦点染的意趣墨韵；那不待白而堆雪的空间感，那不待绿而苔青的色彩感，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同当年那个因失聪而口喑，因口喑而木讷的弱苗联系起来。

　　也许上苍注定，“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他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承受了泪水浸渍的生命之重。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怎样地为儿子寻求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上生存的位置而千万次地对着口型教他说话，也很少有人能体味出当他含混不清地叫出第一声“妈妈”时一个疲惫女人咀嚼苦难的分享；很少有人能触摸到当老师韩英海把一支画笔递到他稚嫩的小手时那种庄严而又多味的思绪，也很少有人能读懂当一个肢体残疾的学生在自己的目光中脱颖而出，为人师的那份快慰。然而，朱江读懂了母亲的情怀，读懂了先生对的期待，也读懂了脚下的每一步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一张张宣纸做了他艺术殿堂的垒土，而描绘着一个弱势生命对于生存权力的抗争和呼唤。他要的，也许不是毕业典礼上的穿着学士服登上领奖台的辉煌和荣耀，而只是如正常人一样地站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面前的那种男人的自尊。

　　一道道线条做了他艺术之路的导引，而延展着一个生命个体憧憬美丽的心路历程。他所期待的，也许不是捧着奖杯走过人生山光水色的那一份傲岸，而只是用心去拥抱给了他生命的这方土地，拥抱用揉碎了的心做了他青春铺路石的母亲。

　　一池池翰墨化了他艺术寻觅的心曲，而吟诵着属于他的和他属于的这个群体的心灵话语。他所孜孜以求的，也许不是名场利场的追风逐浪，而只是以一个生存者的姿态宁静地享受上天赐予的岁月甘露。

　　我油然想起了一位伟人的箴言：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我毫不怀疑，对于精神，朱江大概还无法从理论上做出任何透彻的诠释，然而，此刻，我望着树在画展大厅门前那幅已经脱离了孩子稚气的、多少嵌入了青春成熟、宁静而又坦然的巨幅照片，忽然领悟到，任何理论的诠释面对用苦难浇铸的步履，都显得何等枯燥和苍白。巴尔扎克说得好：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万丈深渊。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活到了我这个年龄，往往是资历支撑着那么一点可怜的自尊。大概是因为四年前她儿子朱江出画册时，我写了些话的缘故，朱江的母亲和把艺术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转移到学生身上的老师韩英海邀请我在开幕式上说几句话。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平庸如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我除了对他含辛茹苦的母亲、对他诲人不倦的老师、对以大爱情怀接纳了他的学院表示深深地敬意外，想不出更好地表达我此刻心绪的方式。

　　这个夏日，这个特殊的日子，这个让人追怀不已的时刻，这年轻人成了我心灵的一面镜子，他不仅映出我日益老去的背影，也让我感到了一种缺失。走在城市车水马龙的大道上，穿越葱茏蓊郁的林荫，我问自己：在他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奋争的日子里，我是怎样地演奏自己生命的琴弦的？假如变异当年降临在我的肩头，我是否能够承受苦难的煎熬和“淬火”。是的！他不是英雄，以他目前的水准，也还算不上出类拔萃，然而，他带给我的，仍然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愧意。唉！我的彷徨，我的怠惰，我的懒散，都如铅石一样地做了我的语塞。

　　酒桌上，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批评我，你为什么要那样讲呢？你口口声声地对他的母亲致敬，难道朱江一辈子都走着他母亲设定的人生之路么？我不置可否地报以宽容的微笑。我深信，我是在向一种代际转移的精神表示自己崇高的敬意。

　　而人类的生命之河上，矗立着多少精神的航标。

　　青春沛然的！

　　夕阳如霞的！

　　光焰无际的！

　　一盏盏亮在我生命渡口的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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