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fzbilisi.com--高中第一册】

　　这是莱比锡albertina图书馆暮春的午后，窗外的空气飘满了困乏的柳絮，懒散的阳光。真实的时间已经悄悄静止了，是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共谋。这个图书馆的人却不知道。

　　他们以为时间还在走着，滴答滴答，一分一秒。他们的脸被电脑屏幕映亮，桌面上的时钟跳着。两个小时，要看完这一章，今天之内，要读完这本书。

　　他们不生活在春天和这柳絮中，他们不生活在夏天的蝉噪里。他们不生活在秋天高得骇人的蓝天下，他们不生活在第一场静谧无声的冬雪里。

　　他们活在知识的环抱中。他们生活在这四个大厅十六面墙壁，靠着每面墙壁堆得满满的书本的环抱中。每个书本伸出千条手臂，拥抱着他们，挤压他们肺里的空气，还要在他们耳边低语，把我从架子上拿下来，读我读我读我读我，让你们的生命成为我新鲜的血液，让你们的大脑成为我的祭品。

　　每个人的手旁都摆着几本书，它们悄悄宣称这个人今天将是它们的奴隶，今天将虔诚地侍奉它们。它们没有说错，他们会的。他们热爱人类从古至今的话语体系，他们热爱这个思想的世界。他们洗干净自己，承欢于书本之下，虔诚的吸吮着汁液，像个未经玷污的处女，是这么柔弱，是这么无暇，仿佛在这本书之前，从未拥抱过别的知识的躯体。他们的大脑发出呻吟，他们晃动着腰肢想让书本们插得更深。他们把与书本的交合叫作精神的解放。

　　然而现实中他们直挺挺地坐着，表情持重，眼神清明。双手打字，以示清白，假装那场精神的交合从未发生，他们不过翻开纸张，看了几个黑色的墨点而已。然而谁都能看出他们脑子里的计划：他们也想让自己的神经电波变成纸上的墨点，紊乱的呓语被装帧精美，被放在这十几面墙的某一个角落去积灰。当他们的血肉委地，神经电波消散在宇宙，那尘封在墙的角落的咒语书会被某一双手拿下。当是时，他们将以别人的大脑为祭品，以别人的血肉为躯壳获得新生。

　　此之谓不朽，此之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此之谓解放了自己以后去解放全人类。

　　知识即权力。他们在图书馆看到这行字的时候，醍醐灌顶，如获至宝，他们于是看出的话语中的权力结构，于是获得了自由，获得了解放。然而他们小心翼翼藏起了这段话，他们偷偷把这本书从图书馆借走，让别人看不见。于是他们继续努力着编织人类的话语体系，他们在话语中通过文字行使着权力，不，他们被话语的权力行使着，他们的权力不过是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已。他们鞠躬尽瘁，写下好多好多文字，只等待着那一天，一双手将结晶了他的生命的书本拿下，他将穿过岁月，给那双手，那个被献祭的大脑，示以解放的幻想。

　　奥斯维辛阴森冰冷的大门上悬挂着，arbeit macht frei。Alberina图书馆作为莱比锡的地标性建筑，环境优雅，大大的玻璃穹顶洒下柔软的日光，在重获新生的咒语书上，在为了献祭没了头发的脑壳上，在被夺舍的血肉上。图书馆有着读书人谦逊的品格，它不把lesen macht frei的标语挂在大门上，它把他印在每个读书人的理想中。

　　我坐在这群献祭者之间，手边放着监督行刑的两本我的主人。今日我合当献祭，然而我用了一天搞清楚了这图书馆的密谋，宛若英勇的地下党人，脖子上架着钢刀仍大声喊出我的信仰。当有后人为我献上绞刑架下的鲜花。

　　我已经有了数十年与书本交合的经验了，但我仍在等待下一场献祭般的交合，像一个刚识字的孩子。我在等待，等待我的主人将我领向一个新的世界，为我定义另一个维度的自由。

　　我并没有行刑前的遗言要说。我已沉默了许久了。太久太久，让我忘记应当怎么开口。日复一日，我曲意逢迎着我的主人，伪装着我的欢乐，让它们满意，让它们对我放松警惕，就为了今天大声说出它们的秘密。

　　曾经，我以沉默为信仰，我的世界无言而自在。生命的力量充盈着我的血管，我的精神如高山的风一般自由不羁，我的心灵如大海一般波澜壮阔。话语无法定义我的生命，我亦不愿以话语定义这个世界。我站在话语的世界外，看着这矫揉造作的美，随时准备揭发这谎言。

　　今天正是揭发的日子。这个暮春的午后，风是懒惰的，时间已经静止。我将站起，我将大声说出这秘密，我将让这图书馆的时间也停止，如同窗外的时间。然后重新开始计时，以日升月降，以四季轮回，以桑田沧海。

　　然而我没有。当我开口，我感到了欲望，这欲望使我感到虚弱：我希望我的检举词也变成这纸上的墨点。我用灵魂的碎片制成咒语，这纸片和墨点将因我的咒语身价倍增。当我消失在虚空中时，那蛰伏在墙角的咒语纸片将伺机而动，寻找我灵魂碎片的下一个宿主，繁衍我精神的基因。像那肿瘤，一点一点吞噬别人的生命。

　　因为话语剥走了我灵魂的碎片，生命的力量在从我体内流失。当我的生命不再充沛有力，我才感到话语的权力。当我的世界不再完整而自在，话语才有机会定义和陈述。当我为我的存在感到紧张，我便紧紧抓住话语，让它在虚无的历史里留下我的名字，我的碎片。

　　于是我没有说出话语的秘密，我与它达成了共谋。当我沉默地坐下，听见我的笔在嗡嗡作响，像是嗜血的凶器，在等待它的祭品。

　　我满足了笔的愿望，写下了这咒语。会有人来献祭么？我在altertina保持着沉默，张开了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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